少年序子与贾宝玉——黄永玉取法《红楼梦》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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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刘上生

  “开谈不说《红楼梦》,读尽诗书也徒然”。在“红学”炙手可热的风气里,艺术大家黄永玉是一个另类。他说:
  《红楼梦》我不大看。不停到如今也不大看。我以为败兴,看过许多遍,就是深入不进去。许多有学问的人都喜好,毛主席也喜好《红楼梦》,我就不喜好。(转引自杨得元《一得斋记:豪迈》,钱江晚报2023-6-19)
  我不喜好《红楼梦》。啰嗦的,都是男男女女、吃吃喝喝的那种事变,我就很不耐心。二三十岁之后才领会到内里的一些妙处。那些妙处重要是记那些感觉。我也不想记《红楼梦》里的人。《红楼梦》我说不上十个人,颠三倒四说不清晰。但说《水浒传》的人,我就说得很清晰了。同我生存很靠近,我就可以或许认识了。《红楼梦》不是我生存范围里的事变。《儒林外史》我就很欣赏。欣赏它那种感觉,对生存的洞察力。(《黄永玉:艺术上没有新旧,只有优劣》,转引自《珠江美术》2020-3-24)
  并非故意唱反调,这是表现其坦诚个性的实话。作为艺术家的黄永玉很器重感觉,感觉是审美的底子。差别的人有差别的审美感知,燕瘦环肥,各有所爱,这与“生存圈子”、审美个性等各种因素有关。黄永玉说的是一个真理:喜不喜好与好欠好不是一回事。

  然而,在黄永玉的作品里,人们却依然可以看到《红楼梦》的投影。特殊是他的自传体长篇《无愁河的浪荡男人·八年》(上中下,人民文学出书社2019年版。以下只注明页数)描画的自我形象——少年张序子,存在一个沦肌浃髓的贾宝玉的精魂。这使人们在欣赏作家的优美创作时,不禁感叹,《红楼梦》的魔力无处不在。你可以不喜好它,但只要你是人性美和艺术美的寻求者,就不大概不被包围在它的光圈之下。

  黄永玉创作自传体《无愁河的浪荡男人》,与这部带有曹雪芹自叙传因素的《红楼梦》颇为相似。《八年》只是这部超长篇巨制的第二部,其所叙序子年事段(12至20岁)与贾宝玉也极为靠近。然而,张序子却绝差别于贾宝玉,相反,出生于湘西教诲世家,带着文明与野性双重基因的少年张序子极为反感贾宝玉。他说:“贾宝玉是一颗老鼠屎,放在那里都是祸患,都是负担,都是废物。尤其对女孩子伤害大。女孩子们心头那根线全让他一个人提着,干嘛呀他?凭什么呀?……我不喜好对女孩子用这种态度,我不盼望天下是那样的。”(《八年》中,409-410页)
  序子酷爱读书,但他以为《红楼梦》无聊:“书里头的人无聊,看书的人也无聊。”“就内里一窝人,好吃懒做,为一句话,一件小事,怄半气候,鼻涕眼泪闹成一团,一群老少女人围着一个小少爷团团转……”为此,他同吴娟等朋侪发生辩论辩说。(中,545页)
  序子的过火是可以明白的。无论是个性和“生存圈子”,生存在二十世纪前半期动荡期间的少年张序子同十八世纪的贵族少爷贾宝玉相差太远。序子十二岁就因贫苦离家,独安闲外流落求生,面临渺茫的将来和复杂邪恶人间,怎能认同“富贵闲人”贾宝玉的养尊处优与无所事事?怎能明白贾宝玉同他四周女孩的缱绻旖旎呢?

  但是,贾宝玉并非一样平常的贵族公子,而是曹雪芹创造的具有极高概括力和丰富内在的艺术典范,当黄永玉形貌张序子最反感贾宝玉的少年时段时,序子的情绪天下,却在世贾宝玉的精魂。
  这是序子的芳华初期。颠末几年流落,序子有幸进入了闽南战地服务团。他的四周常常有两群人,一群是他的同性朋侪,另一群则是敬慕着他的女孩子。由于序子年龄小,性格开朗,幽默风趣,显暴露来的美术才气(绘画,特殊是木刻、剪影)又非常突出,那些或与他同龄,多数比他大、乃至已经有男朋侪的女孩子总是到他的房间来玩、言笑、吃东西,跟他一起外出,而序子对此中几位无法不“情动于中”。
  他的第一幅人物木刻是为团里出演话剧《家》的同龄女孩陈馨刻的。陈馨很高兴地把它贴在了床头。陈馨喜好序子,但序子没有回应,他明确本身的实际处境和将来的不可知。他说:“我不敢和她好。我晓得她可爱。我怕伤了她。假如昨们两个好了是只有如今,没有未来的。”二人终极在陈馨的嚎啕痛哭和序子的无可怎样中分别。(下,295页)但序子始终藏着心底的爱。书中特殊写了一段七十多年后,老年黄永玉向陈馨的独白:
  “陈馨呀陈馨,我在向你问好。你身边还留着我给你刻的那幅木刻像吗?你看你当时候多美丽!不管你面前童颜鹤发照旧皱纹满脸,你都是有过漂亮高峰的丽人!人生就是云云。年轻和漂亮留不住的。昨们是同年,我九十三你固然也九十三了。我还真想探询现在你在天下谁人地方?你有多少亲人?多少朋侪?你看不到这一小段信息时,四周有没有人看得到?会不会转告你?或是,你已经早脱离这个天下,没有什么亲人,一个人埋在被人忘记的山上。那么,另有我在缅怀你。我有天也不在人间之时,书上这些字留下了。昨们一起在书里藏身……(中,599页)
  序子又应蔡宾菲之请为她刻了配景为两枝蜡烛的木刻像。蔡宾菲是他心中的女神,已经同小提琴手陈逊爱情。书中云云形貌序子的心情:
  序子把它拓印出来,双手捏着拓片对宾菲的魂魄说:“把你刻好,才知道我是个巨大的木刻家。你是‘蒙娜丽莎’,我就是‘达·芬奇’。你不‘微笑’,仍旧是‘蒙娜丽莎’,我不长大胡子,仍旧是‘达·芬奇’。我送你一张拓片,你留到永久。你最好把它装在一个玻璃镜框里,我估计以后你也走不远,你跟着你那小提琴家好幸亏泉州过一辈子。我不可,我翅膀痒,非飞不可。我不但以为你美丽得少见,性情也是少见。我不信赖以后还会遇见和你一样程度的人。如还能见到你那是功德,见不到,想起你也美……行啦!”(中,615页)
  序子的异性朋侪,另有“不停欣赏”序子“是个故意思的弟弟”的吴娟。一次,序子欢欣鼓舞地谈起本身的故乡,他们之间有一段出色对话:
  “你不知道我的朱雀城是几个民族合居的地方,要多美有多美。四序有好听的声音,四序有悦目的颜色,四序有好吃的东西。你等着吧!只要我没捐躯,抗克服利了,我陪你到朱雀看看,去住一段时间,我一点一滴地给你先容,每一个角落,每走一步都不放过,我熟得很……肯定让你佩服和喜好一些事变……”序子说。/吴娟笑笑:“唉!小弟小弟!要真有那么一天多好!”/“这动机一点也不奢侈。”序子说:“只要我轻微长大一点,比方说,我的画,我的木刻,能买得出几个钱,我就把你呀,宾菲呀,芳丽呀,崇淦呀,乃至陈馨这帮人都请到朱雀去……”序子开始讲梦呓,“面前不可。我一个月薪水买张到福州的汽车票都不敷……”/“你怎么专约请昨们女的?”/“喔!喔!是的。固然另有渊深、成月、培芳这些狗蛋们……”序子说。(中,589-590页)
  热情童真,多么可爱的少年序子形象。在序子的心田里,那些密切女孩的职位是排在同性朋侪前面的。这种气质,使人遐想到贾宝玉。贾宝玉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新,见了男子,就以为浊臭逼人。”这种惊世骇俗之论固然包罗曹雪芹附加的社会学批驳。序子却是纯粹少年的生理,他说:
  女孩子跟男孩子不一样。跟男孩子来往,像教科书,本本差不多,跟女孩子来往,像小说诗歌,本本不一样,给你惊喜。(下壹,236页)
  他的情绪清楚又昏黄,热烈又干净。这种对芳华少女的喜好、体贴,对女性美的崇敬以及单纯天真的两性情绪,同贾宝玉的怡红心性何其神似!上世纪六十年代,闻名批评家何其芳提出典范“共名说”,以为应该从广泛的人生和人性角度熟悉典范意义。比方,贾宝玉就是“为很多女孩子所喜好,而且他又多情地喜好很多女孩子的男孩子”的“共名”。(何其芳《论红楼梦》,人民文学出书社1963年版)从这个意义上看,黄永玉笔下讨厌贾宝玉,却同样保有少年优美芳华情性的小男孩张序子不就是上世纪四十年代闽南战地服务团里的“贾宝玉”吗?

  黄永玉的自传体长篇并非像曹雪芹的《红楼梦》,要“使闺阁昭传”。他以张序子为中央,展示民国时期特殊是八年抗战期间的广阔人生和各种人物。序子是一个有着难得的“大爱”情怀的人,他曾为打行侠仗义丢了学籍,也曾抱着遗落在深山的抗兵士兵的颅骨痛哭,他有很多恩深义重的同性先辈和同辈朋侪。他心中的第一棵白杨树,是三岁时爹妈受难时掩护他两年的保姆王伯;第二棵是在集美学校的女同砚洪金匍,序子由于严峻偏科,留级五次,“各人都以为我没故意思,只有她劝我不要灰心,看重我……在精力上收留我。”(下,133-134页)。他永久吊唁的虾姑,两人相处时间极短,只在流离期间带他出过一次海,却视他犹如亲人,临终前期待他,直到序子赶数十里夜路见到末了一面才瞑目。这是作品最动人的篇章之一。(中,182-185页)序子同军官女儿张梅溪热恋,其家庭反对,序子在避祸时努力为张家服务,反被荒凉,梅溪毅然出走跟随序子,实现自主婚姻……(下贰)
  序子对女性的情绪,不光来自特别气质,更来自于对女性被克制的不平近况的切身材验,这使得他更加关注女性的运气:
  序子说:“我幸好没有在世的姐姐妹妹,都早死了。幸好!幸好!要否则我听到她们每天在故乡受苦,我会杀归去的!弟弟们是男子,熬得过苦,没有时机,怎么都活得下去。姐妹差别,天下对他们天生的不公道!你不晓得昨们那地方做女孩子的苦处,一旦嫁进山里,连‘停船相借问,或恐是同亲’都没有。天底下,就他一个孤零零的人,老虎都不忍心吃的。”(下壹,236页)
  他更懂得天下对女性之不公,歌颂故乡“高贵妇女,掩护妇女”的传统(中,589页),品评袁枚“对女性绝不恭敬的混账理论”(下贰,559页)。贾宝玉固然有反叛性的“清净女儿观”,却缺乏社会体验和举措本领,以是序子对贾宝玉不满。但曹雪芹“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汗青观照和艺术构思却在影响着黄永玉的写作。难怪序子频频提到《红楼梦》,由于他心中实在时候可以或许感受到《红楼梦》的光芒照耀。
  在形貌本领上,黄永玉也善于从《红楼梦》取法。差别内在、条理的两性之情被他把握得恰到利益,描叙得极有分寸。
  就情绪分量和密切水平而言,蔡宾菲在少年序子心中是第一位的。他见到的第一印象就想到《飘》里的郝思嘉。作者写道:
  序子很少见过身段、表面、言论这么优雅的人。她长着长睫毛,看你的眼神仿佛隔着一条朝晨的雾河……人碰到美,偶然是爱,偶然是肃穆崇拜。序子一点也不喜好任何人得罪这种地步。美,是一种神会,一种闪电般的觉醒,镌刻于终身不忘的心碑之中,一种带檀香味的抒怀。”(中,369页)
  这就是艺术家的女性审雅观。“世上每每‘欣赏’比‘拥有’更美。”(下壹,43页)“‘美’和‘亲’不一样。”(下壹,365页)他与蔡宾菲的关系,是一种心照不宣的知己至情,“没有爱情的开端,没有婚姻的了局。”当宾菲男友陈逊遭到陷害被关押的时间,序子是宾菲唯一信托的信使。他们的密切始终保持着间隔。(雷同贾宝玉和晴雯的情绪特点)然而,一次偶尔变乱的拥挤让序子同宾菲有了肢体打仗:
  “看热闹的围成一个圈。几个男女满头汗水正忙着救死扶伤的神圣工作。拥挤之间序子感觉有只手腕搭在肩上,歪头一看是宾菲,便呆着一动不动,省得惊醒这番信托。心跳得快碰上牙齿了,还闻到一股暖和的头发味。
  这状态有很久呢?不清晰。盼望它一百年,也大概三分钟。”(中,380页)
  性生理学以为,男女之间的肌肤打仗可以引起一系列生理和生理反应,包罗刺激所谓“爱的荷尔蒙”激素分泌。这几句对少年序子偶然触及所爱者的生理形貌真是神来之笔。读到这里,人们大概会很天然地遐想到《聊斋》中的《娇娜》故事。当孔生患痈肿,狐女娇娜为其手术割治时,“生贪近娇姿,不惟不觉其苦,且恐速竣割事,偎傍不久”的心态形貌,“异史氏”称娇娜是孔生的“腻友”,这表明蒲松龄对两性之间诚挚友谊的优美抱负。而《红楼梦》第30回贾宝玉看薛宝钗褪红麝串的“呆”状更生动写出两性肌肤相近时的玄妙生理,与序子之“呆”态相似,却又有所爱与非所爱的显着差别:
  “宝钗生的肌肤丰泽,轻易褪下来,宝玉在旁看着洁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倾慕之心。暗暗想道:‘这个膀子要是长在林妹妹身上,大概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他身上。’正是恨没福得摸。突然想起‘金玉’一事来,再看看宝钗形容,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脆,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娇媚风流,不觉就呆了,宝钗褪了串子来递与他也忘了接……”
  它们都是极品“美文”。这些形貌,有心田荡漾,神魂荡漾,却都不存杂念。序子与宾菲的情绪末了以唯一的一次拥抱“闻着她的头发味”竣事。(下壹,370页)人们不光可以看到差别期间的人性相通,还可以看到文学形貌的继续取法,特殊是《红楼梦》的笔法影响。
  曹雪芹夸大他的书“大旨谈情”,品评“泰半风月故事,不外偷香窃玉、暗约私奔而已,并未曾将儿女之真情发泄一二”(第一回)。他写贾宝玉和“金陵十二钗”诸册年轻女儿的故事,不但是为了写出爱情婚姻悲剧,也把发泄“儿女之真情”即展示人性美、向往优美人性作为紧张目标。在这一点上,黄永玉对少年张序子和他的朋侪们的形貌,与《红楼梦》的创作目的是完全同等的,贾宝玉的童心天下和对女性美的欣赏崇敬与张序子的纯净艺术气质也是完全相通的。在中国古典小说中,《红楼梦》是“儿女之真情”形貌的顶峰和集大成者。而黄永玉老师不光创作了那么多出色绝伦的美术作品,还通过自传体长篇《无愁河的浪荡男人·八年》,为今世文学长廊贡献了可爱的少年张序子形象——一个人性美寻求者、女性美崇敬者和艺术精灵的苦难与发展履历。黄永玉不喜好《红楼梦》,但他在形貌“儿女之真情”,展示人性美和艺术美的时间,也同样被《红楼梦》滋养着,证实“真情”与美感乃是艺术的真谛,也是《红楼梦》伟著魔力之地点。
  (作者系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传授,中国红楼梦学会学术委员会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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